谁敢悼念胡适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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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悼念胡适的儿子?
文/刘国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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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唐山铁道学院数理力学系工作.这座学院始建于1896年,是我国最早的高等学府之一,它具有国内铁道、桥梁、隧道等土建类专业最好的师资与设备,当时的院长顾希提出建设"东方康奈尔"的口号。
1966年"文革"开始,铁道部决定学院内迁,更名为西南交通大学.派出几列专列把全院教职员工运到四川峨嵋,在当地"闹革命".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学院的各级领导有的被打倒,有的靠边站,成了无政府状态.学校初建,条件极不完善,从北方搬到南方很多人水土不服.更有甚者,校方规定去四川一律不准带孩子,大孩小孩都留在唐山.所以许多人一有机会就打回老家去了。我没什么牵挂,和两位教师出去串连,年底回到峨嵋,集体宿舍里空空荡荡,大部分人已回唐山.我们三人停留两天,也踏上了东去的列车。
既然很多人回到唐山,市革委会还是要管的,1968年派了军宣队和工宣队领导"斗批改"。那时,大部分教师都成了逍遥派,大家戏称“斗批改”是:斗,逗孩子;批,劈柴生火做饭;改,改善生活。逢星期天去胥各庄赶集,从农民那里买肉,蛋,鸡等以补凭票供应之不足。
当然,大小批判会还得开.我被分到理论力学教研组参加大批判.批判对象是该组的三位教授。留给我印象最深、而且至今难忘的是对卢孝棣教授的一次批判会。
卢孝棣生得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冬天穿一件发了白的蓝棉袄,上面有许多烟灰烧的小洞,露出了棉花;夏天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仅此一件;一年四季穿一双磨白了的黑皮鞋.看上去不像教授,倒像从南方来的盲流.不过你可别小瞧他,那时的教授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在批判会上理力组的一位年轻教师揭发卢孝棣说,在反右派斗争中同情畏罪自杀的右派分子胡思杜,胡思杜死后,卢孝棣引用了陆游的诗<<沈园二首>>来纪念他,可见卢孝棣对胡思杜的感情之深犹如陆游对唐琬,胡思杜自杀是自绝于人民,他死有余辜,你同情他正说明你坚持反动立场,甘愿做胡适的孝子贤孙。于是周围响起了口号声:打倒卢孝棣!卢孝棣必须低头认罪!
我听了揭发感到十分震惊,胡思杜是胡适为纪念自己的导师实用主义的鼻祖杜威而给自己的儿子取的名字。我是第一次听税胡思杜在唐院工作,并且死在唐院,没想到唐院还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更让我震惊的是,卢孝棣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纪念胡适的儿子"右派分子"胡思杜。真是胆大包天啊!
事后,我问了我的中学同学徐律,她是唐院毕业后,留在马列主义教研室教哲学的。她告诉我,胡思杜是在1957年9月,反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在马列教研室上吊自杀的。
我能够想像出,胡思杜是很孤单的,卢孝棣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人,可能只有卢孝棣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孤独,无助,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挣扎与绝望。他死后,卢孝棣引用了陆游纪念他的前妻唐琬的诗,寄托无尽的哀思,为屈死的冤魂痛哭。
其一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 魂断香销四十年,
沈园非复旧池台, 沈园柳老不吹绵,
伤心桥下春波绿, 此生行作稽山土,
疑是惊鸿照影来。 犹吊遗踪一泫然。
在一片打倒,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的声浪中,我分明听到一个不同的声音,那是痛悼亡灵的哭声。在无边的混沌中,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一缕人性的光辉。我不得不钦佩卢孝棣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在他异常平淡的外表下面,有一颗善良,勇敢的心。
再后来我又听说,1948年胡思杜从美国回到北平,北平解放前夕,胡适夫妇动员他随他们一起去台湾,胡思杜表示要留在北平。解放后,他上了华北大学,被分配到唐山铁道学院马列组教历史。他母亲江冬秀临去台湾前留给他一箱珠宝首饰等细软,放在江冬秀的堂兄北大数学系教授江泽涵家中,并嘱咐胡思杜,如果在大陆实在混不下去,可以变卖这些细软当作盘缠,去美国或台湾。不久,胡思杜把这一箱东西全部上缴人民政府,表示坚决留下来,为建设新中国奋斗到底。可是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他想紧跟,他批判父亲,与父亲划清界限,想做脱胎换骨的改造。可是这个社会终究不能容纳这个“原罪”之人。
附注:陆游和唐琬是表兄妹,婚后感情甚笃,但迫于母亲压力离婚。几年后二人在沈园相遇,陆游写了<<钗头凤>>。不久,唐琬郁郁而终。75岁时,陆游故地重游,写下<<沈园二首>>,怀念唐琬。沈园在浙江绍兴鲁迅故居东邻,今为旅游景点。
(作者: 老同学刘国湘,校友2009-07-14 22: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