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弦歌一堂——范文田教授的交大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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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弦歌一堂
——老爸的交大七十年
文/范明
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爸爸妈妈以及他们那一代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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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交通大学120周年双甲子华诞,也是亲爱的老爸(范文田)进入唐山交大整整70年。在全国几十所百年老校、大陆四所交通大学中,唐山交大的经历最为传奇。其前身是清政府于1896年建立的山海关北洋铁路官学堂——中国第一所铁路高等学校和最早的大学之一,1921年京、沪、唐共四校合并成立"国立交通大学",沪校土木科并入唐校。民国年间唐山交大是以土木和矿冶工程见长的国内首屈一指的工科大学,历史上曾经十分辉煌。该校素有"东方康奈尔"之称,并以"唐山精神" (Tangshan Spirit)扬名海内外。在学校120年的历史上,曾18次搬迁并更改校名,足迹遍布全国东南西北。在唐山办学的66年时间中有九年辗转奔波在抗战大后方,1952年院系调整时唐山交大被腰斩,由八个系缩减为四个系,更名为"唐山铁道学院"。1972年内迁蜀地并最后一次易名为"西南交通大学"至今也已44年了,其间还(间接)经历了唐山和汶川的两次世纪大地震,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老爸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成家立业,并跟随学校西迁。和他的许多师长同学一样,一生经历与交大紧密相连、从未离开。去年回蓉省亲时,我把发表在《数学文化》上的文章《我的复旦七年》带给他看,他说要写一篇《我的交大七十年》——盖我十倍。但他老人家毕竟年近九旬,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心愿只能我这个作女儿的替他完成了。
老爸1927年出生于俗称"红房子医院"的上海市西门妇孺医院,幼年在浦东南汇老家度过,抗战期间他跟随父母及兄妹们移居十三朝古都洛阳,初中毕业后考取天水国立五中读高中,八年抗战结束后的1946年考大学。那年是抗战胜利后各高校首次在全国范围内自主命题招生,考生众多、竞争激烈。老爸自幼喜爱数学,同时考取了北平、上海、唐山三所交大及武汉大学——其中上海交大及武大都是数学系,但最后遵从祖父之命北上读土木工程,学号为C786,从此开始他的唐山交大七十年生涯。据说老爸出生后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土",读土木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但现在有时闲聊起来,他还是对当年没有念数学系耿耿于怀。老爸1946年入读时,交大经过历时九年在湘桂黔川诸省的辗转跋涉,刚刚回到唐山原址复校。在交大求学期间,老爸和他的同学们受教于以著名的"唐山五老四少"为代表的众多严师,打下了坚实的业务基础,老先生们的道德风范和深厚学养使他们受益终生。由于当年交大教授多是留美归来,因此也带回一些美国大学的校园文化。比如老生给新生(Freshman)制定了"十大禁令",如不得西装革履、不得油头粉面、对老生要礼貌、路遇老生要礼让、公共场所不准高声谈笑、球赛时新生不能赢球、不得携带女孩子进进出出、新生甚至不能早于老生谈恋爱等等。老生对于违反规定的新生还会采取"拖尸" (Toss)行动,即剃阴阳头、扔到水塘或游泳池中。当年老爸也是一名热血青年,曾积极参与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并加入了"古怪歌咏队"、"春牛社"等进步学生组织。上图为民国年间唐山交大老教授们的合影,下图为老爸(左)进大学不久后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班好友张叔叔的合影,大学毕业后二人又同事并同楼居住几十年——可谓"六同",直到几年前张叔叔离世。
老爸这一级本应1950年毕业,但毕业前朝鲜战争爆发,唐山交大土木工程系四个班大部分同学组建了全国唯一的大学生援朝工程队,分两批赴朝参加机场建设与抢修,回国后又再补毕业设计课程并延迟一年毕业,因此被戏称为"土老五"。老爸天资聪颖、读书用功,毕业时成绩已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他自幼体弱多病,因此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去朝鲜,选送留苏也因体检不合格而作罢。"土老五"毕业时共有72名同学,来自全国18个省市,大约一半人留校任教,另一半人则分配到全国铁路建设现场工作,日后均成为中国铁路教育和建设各个专业的开拓者和中坚力量。由于读书期间经历了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朝鲜战争等重大事件,他们的同学友情十分深厚,很多人一辈子都以绰号相称,而且几十年互相照应提携。据说我出生后老爸的同窗好友纷纷前来家中探班,并给我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我小时候奶奶做一手好菜,几位伯伯、叔叔周末常来我家打牙祭,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微信朋友圈中最年长的就是老爸的另一位同班好友张伯伯,米寿高龄的伯伯童心依旧,iPad玩微信不输年轻人。多位伯伯、叔叔的儿女也是和我们姐弟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或玩伴,当下"某二代"是个时髦词汇,所以我们可以称为"土二代"。"土老五"班级曾在1990年底毕业近40年时编撰了一本《同学录》,那时已有六人离世,最年轻的叔叔则与我如今年龄相仿。之后《同学录》每隔几年就要更新一次,由负责人寄到健在的同学手中。《同学录(补记)》中写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这些幸存者也相继退出角色,分散在十八个市镇。没有了面具,回复了自我,庸俗的市侩等级观念不再是我们真诚友情的障碍"。1996年百年校庆,也是"土老五"进校半个世纪时,他们曾在成都聚会一次,还集资为母校种植观赏花木一株并刻石立碑作为永久纪念,那时大部分人已是古稀之年,只是爸妈出国探亲没有参加。上图是40年代读大学期间部分"土老五"同学的合影,中图是90年代部分"土老五"同学与老领导和学长的合影(第二排中间的是老爸),下图是2006年交大110周年校庆时部分"土老五"及高、低班老同学携夫人聚会合影(前排左一和右三分别为老爸老妈)。最近的一次聚会在成都是2010年入朝五十周年之际,那时健在者共37人,全部是80后了。一、二十年间又有包括母亲在内的多位老人作古,现在"土老五"大约尚有二十几人健在,居住在成都母校的只剩三人,都已经九十左右高龄了。
老爸1951年大学毕业后留在桥隧系结构理论教研室协助几位教授进行教学辅导工作,并与同事们一起翻译了苏联教材《结构理论》共三卷。50年代初期中国在隧道和地铁工程的设计、施工技术等方面与世界先进水平差距甚大,铁路隧道总长度仅160多公里,没有一条城市地铁线路。1954年为铁路建设发展需要,老爸参与创办唐院桥隧系"隧道及地下铁道"专业,成为全国高校该专业的开拓者之一,并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在长达40余年的教学工作中,他曾讲授过"铁路隧道"、"山岭隧道"、"水底隧道"、"地下铁道"、"地下结构理论"等课程,培养了几代专业人才,他的学生中有些已成为全国勘测设计大师和中国工程院院士。他在教学的同时编撰了大量国外隧道和地铁方面的相关资料,还于50年代随同苏联专家试做并指导越南留学生的毕业设计工作,分别为国内第一座长度超过四公里的铁路隧道——凉风垭隧道、北京地铁一期工程、上海黄浦江越江工程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数据。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中国已成为世界上铁路和公路隧道最多、总长度位居第一的国家,上海和北京的地铁长度位居世界前两名,其中也有老爸和他的师友同学们的一份奉献。上图为1956年早春爸妈与苏联专家及学校同事在唐院校友厅前的合影,正是27、8岁的好年华。老爸和他的同学们作为新中国成立后最早的大学毕业生,从入职之日起就担负了业务和行政"双肩挑"工作。他曾参与校系各级教学科研管理以及党务工作,文革结束后历任交大应用力学研究所副所长、图书馆馆长和校务委员等职务。老爸自青年时代起就参与中国土木工程学会唐山分会的组织工作,70年代末协助他的老师高伯伯组建了土木学会下属的隧道及地下工程学会,担任过学会秘书长和副理事长以及国际隧道学会ITA的中国通讯委员,为科学技术的普及推广、专业人才的成长提高、各国同行间的学术交流倾注了多年心血。他的一位高足,今年通过竞选成为国际隧道协会副主席,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爸1956年即加入刚刚成立的九三学社,担任九三交大基层委员会首届主委,在他和同仁们的努力下,九三学社成为交大最大的民主党派。老爸还担任过九三四川省委委员和四川省政协委员,下图为1996年交大百年校庆后九三会议期间他与"唐山四少"之一李汶教授(左)及著名数学家、川大校长柯召教授(中)在西南交大图书馆茅以升胸像前的合影。老爸是有62年党龄的老党员,70年以校为家,获得"言事有高识、为学见功底"的美誉。他非常钦佩一身正气、刚直不阿的前辈学长、著名水利学家黄万里先生和另一位"唐山四少"罗河教授,老爸一生也敢于直言、不怕犯忌,因此在几十年校园政治中难免受人排挤打压。老爸回忆说,如果不是学校领导层的老同学暗中关照,1957年他极有可能被打成右派。他还自嘲说"老爸虽然聪明,但只能给别人当参谋出主意,当不了帅才,更学不来官场上那一套",有时我们和他开玩笑"您老人家还是作图书馆馆长比较好"。
在老爸四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政治运动不断、三年饥荒困难、十年文革浩劫,本性是一介书生的他始终试图在外界干扰和科学研究之间寻找平衡。50年代起老爸致力于地下结构衬砌理论与计算的研究工作,将弹性地基上直梁和曲梁的理论应用到隧道衬砌理论中,以代替原有的经验估算方法并简化了计算。文革期间他虽因走"白专"道路受到批判,但仍然暗中进行地下墙柱计算理论的研究。文革结束后,在生活艰苦、体质虚弱、行政工作和社会活动繁忙的情况下,老爸继续进行地下结构及桩基计算方面的研究。他在《土木工程学报》、《铁道学报》、《建筑学报》、《水利学报》、《桥梁建设》、《铁路标准设计通讯》、《唐山铁道学院学报》、《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等核心期刊上共发表了近百篇学术论文,并将文革期间的一些研究成果编撰成了《地下墙柱静力计算》和《地下结构刚性直墙静力分析》二本专著,分别于1978年和1984年由中国铁道出版社出版。老爸曾与同行合译赛尔瓦杜雷的《土与基础相互作用的弹性分析》等著作,他年近八旬时还主译了唐山交大1933届校友、美国工程院院士林同骅的名著《非弹性结构理论》。老爸多年来从事的另一项工作是编典修史和学报编辑,80年代他与学校及国内土木工程界的专家教授一起共同完成了《中国大百科全书?土木工程卷》的编撰工作,担任《隧道及地下工程分卷》的副主编。他还担任《铁路辞典》编委及《工务工程》卷主编、《中国土木建筑百科辞典》常务编委及《隧道及地下工程卷》主编和《工程施工》卷编委,并参与了《中国名著大辞典》的《铁路工程》部分的主编工作。1997年老爸参加了《中国铁路隧道史》的编委会工作,编写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铁路隧道建设》(1887-1949)部分。老爸自50年代起长期负责《唐山铁道学院学报》和《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的编辑工作,后来又担任编辑部主任。他和有关人员一起先后共编撰了近百期学报,并从1994年起在铁道部和四川省所属高校中率先创办学报英文版,从1994年起被英国《科学文摘》(SA)收录为核心期刊。他还担任多种正式出版物的编委、常务编委和顾问等职务,并撰写了多篇交大校史文章。上图为1984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土木工程卷》编委会在镇江成立时的合影,前排右七是该卷主编、"中国桥梁之父"茅以升老人,记得那次老爸(后排左二)还顺路到上海看我,下方三图为老爸的部分专著、译著和辞书。
老爸对于科学情报和科普工作也很感兴趣,从1986年起他被铁道部建设司聘为国家铁路隧道和地下工程科技情报中心顾问,结合ITA的通讯工作收集有关资料和信息撰写了近30万字的通讯稿件。他还在《四川日报》、《人民铁道报》、《铁道知识》等众多刊物上发表过百余篇科普知识趣闻和趣味数学题,数学题目中的主角常常借用我们姐弟的小名,被他自嘲为"打野鸭子"。在没有电脑和计算器的年代,工科大学生和工程师的必备工具是对数计算尺,通常由三个互相锁定的有刻度的长条和一个游标组成,可用来作乘除法,还可算平方根、指数、对数及三角函数。上图中上面两个计算尺是祖父和老爸读大学时用过的,分别为德国和日本制造,有近百年及七十年历史了。从前家里有一台和下图十分相像的手摇计算机,老爸两本专著中的几万个数据就是一下一下手摇出来的,但据老弟回忆家中那台还要复杂些,有许多数字按键。文革留下的印象之一就是三伏天老爸满头大汗摇机器的背影,可惜这台机器后来被当作废铁卖掉了。上网查到手摇计算机是1878年由一位在俄国工作的瑞典人Odhner发明的,其主要特点是数字直接刻在齿数可变齿轮上。以前读过一篇报道,中国第一颗原子弹上天的数据全凭工程技术人员手摇计算出来,那一代学人真正了不起。后来有了计算器就方便多了,1972年惠普公司推出第一款掌上科学计算器,而夏普公司最先采用了液晶显示屏和太阳能电池,计算器近年来也日新月异智能化了。十余年前交大给教职工分配福利房,需要考虑年龄、工龄、级别、职称等等各种参数,计算起来十分复杂。为此老爸发明了一个公式,大大简化了计算,很多人都来找他咨询。老爸记忆力超人,现在还能轻松记住11位数字的手机号码,并且采用与生日或重大事件相结合的"联想"式记忆。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学会使用手机和电脑,这也成为他老人家晚年最大的遗憾。
老爸的"土老五"班级是清一色的男生,同学们的婚恋轶事一直被作为笑谈流传。比如有位文艺浪漫的伯伯是在火车上邂逅女友即后来的妻子,另一位叔叔多年后还感叹当年女大学生的稀少并对现今的大学男生十分羡慕。爸妈结缘交大、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老爸身体羸弱在全校都是出了名的,他抗战后期独自一人到天水念高中,因营养不良患胸膜炎,导致左边肺叶粘连萎缩。老爸大学毕业后曾看过留美归来的胸外科医生,但因有风险而没有进行手术剥离,因此他一辈子都只能用右边的健康肺叶呼吸。几十年中他除了大脑以外,浑身"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全靠老妈悉心照料,有惊无险平安度过。老弟回忆说"他那个小身板体格也是个奇葩,熬到现在真不容易。71年他自己先行去峨眉前,见到上初中的我喜爱打篮球,就把准备为他自己买驼绒背心的九元钱给我买了一个篮球"。爸妈二人的性格完全不同,老妈直爽外向、快人快语,老爸则细致内向、谨慎小心。小时候爸妈对我们姐弟管教极严,任何过失都逃脱不了他们的法眼。当然爸妈对我们更多的是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因此我俩从小懂事,也让爸妈少操很多心。不过也很难得到爸妈的夸奖,直到现在老爸还常常说我读书太少、文字功底不够、不求甚解云云。60年代爸妈工作都很忙,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老爸带领学生在北京地铁一期工地实习、老妈在外校工作,都是每周才回来一次。因为没人给我梳辫子,就把我的头发剪得像男孩的一样短。老妈还去农村参加"四清"工作半年多,由于睡凉炕得了气管炎,埋下了终身的病根。后来老爸和交大师生一起到峨眉参加建校工作,其间又带领学生去正在修建中的成昆铁路乌斯河大桥工地实习,直到文革开始"回唐闹革命"。文革期间爸妈都还是中青年教师,老爸也被批判走"白专"道路。当时他们系里被揪出来十八个"反动学术权威"——下一个就轮到他了。那时成天政治审查、思想改造、斗私批修、不务正业,爸妈在担惊受怕、郁闷无望中度日如年。特别是老爸那个身体从事土木工程专业,常常要出差跑现场,文革中还下矿井劳动,也真是够难为他的。老爸至今还保留了一份写于1970年初近20页的《自传》,虽然使用了不少"自我批判"的语言,却记载了诸多珍贵史料。最后讲到即使在动乱年代,他还参与了64、65级大学生的部分教学工作,当年的时髦话语是"教育改革"和"复课闹革命"。70年代初期唐院内迁峨眉,爸妈也开始给工农兵学员上课,当时四川的工作生活条件都很艰苦,老爸撰写的科普文章均取笔名"客川"。70年代末我们离家外出求学之后,爸妈将主要心血倾注在学生们身上。爸妈爱生如子,乐于和年轻人交朋友,受过他们关照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们如今还常常在百忙中到家里嘘寒问暖、亲如儿女。每逢节假日学校有关部门都会登门拜访慰问,老爸八十华诞那天交大土木学院举办了温馨的祝寿茶话会,图为茶话会现场。他的学长和老友谢伯伯赠给他一幅对联"知人助人相信人——人人称善;谋事成事躬亲事——事事专心"。他的学生、曾任交大第一把手的李叔叔和夫人王阿姨的贺诗是"八十高龄喜寿添,一生育人为师范,学识渊博重习文,桃花园里勤耕田",老爸的名字被巧妙地嵌入诗中。
小时候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那时的衣服都是妈妈一针一线手缝的,直到60年代买了一台牡丹牌缝纫机才改成机制,1978年春天我穿着老妈亲手缝制的衣服去上海读大学。老妈75岁以后还在给我做衣服,后来因眼神不济才作罢,她老人家的裁剪和手工是我怎么也学不会的。那台50年老的缝纫机到现在都还能用,也成了家中硕果仅存的旧日大件。当年的家具都是从公家租借的,记得碗柜是一个笨重的木柜,四壁有夹层——实际上是用来放冰的,名符其实的"冰"柜,旧时有钱人家才用得起,到了我家就只能当碗柜了。搬迁后这家什也不知所终,从网上搜来的照片居然和我家那个一模一样。1982年夏天老爸整天抱着个九英寸黑白电视机看世界杯,边看边评"罗西真贼",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家里才添置了电冰箱和彩电等家用电器。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样样东西都要票证,除粮本、副食本外,还有油、糖、肉、肥皂、棉花、布票等,好像到80年代中期才取消,倒是买盐从来不要票的。铁路系统的"特权" 是职工和家属每年都有铁路免票,但到一定级别才能乘软座/卧,读书的时候我常常蹭老爸的软卧回家,90年代末取消了铁路免票。70年代初我家从华北平原迁至峨眉山下,虽然风景秀丽,但终日阴雨,交通、生活十分不便。父母一住十七、八年,从此落下了见山发愁的毛病。后来他们来我家探亲,老爸说"你们出了半天国,咋出到洋山沟了?" 细想可不是,当时我住那省译成汉语就叫"山沟省"——从此冠名"洋山沟"。爸妈对孙儿孙女十分疼爱,有一年我们回成都时女儿的好友也来我家玩,老妈与一华一洋俩姑娘手挽手美滋滋地绕校园散步。临走时老爸生怕洋娃娃被打劫,一定要把她送上出租车并向司机交代清楚,小姑娘感动得要命。爸妈一生节俭、两袖清风,即使晚年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也很难改变。每次和老妈乘坐出租车,她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计程表。似乎那一代人都是这样,2012年初我回家陪老爸过年,他前一个月水电费居然是全单元12家第三高,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们老说我省,哪里省?"
由于老爸不用电脑,我平时注意搜集网上有趣的文章并打印出来,邮寄或回家时带给他看。他也常与老友们分享,共同忧国忧民、针贬时弊——有人说其实这是老人家们的另类娱乐。某年我回国时,一位90高龄、双眼几近失明的伯伯还摸索着来我家,与我探讨"欧洲社会主义"的话题。2012年秋天和老爸谈到诺贝尔 (opens new window)文学奖,他问"听说莫言不是第一个获奖的中国作家,前面还有个高行健"。我对他说"这都是陈年老黄历了,只不过我每次回来都忘了和您说。" 他又叹"国内封锁消息",我说"哪里?谁让您不上网"。80多岁的老爸说话风趣幽默,雷人语言多多,还知道不少新名词。他说"退休的人是宅男宅女,误了婚期的是剩男剩女,90后闪婚闪离"。他曾改李绅的唐诗《锄禾》为"挥毫夜当午,汗滴笔下书;谁知书中句,字字皆辛苦"。和大学生座谈时,他借李商隐诗句,自称"春蚕不死丝未尽,蜡炬犹在泪难干"。人称88岁为"米寿"(米字竖着念)、99岁为"白寿"(百字少一横)、108岁为"茶寿"(廿+八十八)。可就是没有形容98岁的,老爸一语道破天机"那是个杂寿"。2012年九九重阳节,我陪老爸参加交大老年运动会,老人们投篮、套圈、会老友,个个兴致勃勃。天气晴好时,老爸喜欢到校园内的镜湖边与老友们侃大山——被他戏称为"话聊"。但老伙伴们一个个年事渐高并先后过世,每一位同学老友的离去总是使他很伤感,他自己也渐渐地走不动,所以现在出去越来越少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每年我都要回成都陪伴老爸住一段时间,有时一年回去两次。每次回家给老爸缝衣,跳进脑子里的常常是孟郊《游子吟》的改良版"游女手中线,老父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当年离开的脚步太快,今日回家的道路漫长——对我来说更是有万里之遥。记得我七岁进小学前回到唐山,暑假里的多半时间是我和老爸两人在家,常常分吃一个小西瓜。而50年之后再一次陪伴老爸过夏天的时候,父女二人却只能分吃一个桃子了。前年回去朋友带我第一次走访了70多年前祖父参与修建的大渡河悬索桥——石绵大桥以及近50年前老爸带学生实习的成昆铁路乌斯河大桥,并走过新修建的雅西高速公路上全程十公里零七米的西南第一长隧——泥巴山隧道以及十余年前修建的317国道上全长4448米的国内最长、海拔最高的高原公路隧道——鹧鸪山隧道。我把自己拍的照片和写的游记拿给已经深居简出多年的老爸看,听他讲述山岭隧道发展的前世今生。十分享受这样陪着老爸,晨昏定省、夜话家常、偶尔出游的日子,岁月静好!
人们都说近代中国有两个最好的十年,一个是被称为"黄金十年"的1927-1937年、另一个则是改革开放后的1978-1988年。我的父母在第一个十年中度过了相对和平的童年时代,而第二个十年伊始却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老爸有时会和我聊起他的"生不逢时",他们这一代人没有前辈学长的留洋经历和耀眼头衔,校史中很少提及他们的名字; 又没有像后辈学生那样赶上国家发展交通事业的大潮,从而得到大展身手的机会。他们在战争年代颠沛流离、求学长大,靠一己之力修身齐家、勤恳工作、布衣蔬食、不求闻达,为国家的建设事业"献了青春献终身",又在动乱年代蹉跎了诸多大好时光。当然人生没有"如果",老爸只是千千万万个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同辈知识分子中的一个,而他的七十年交大情结以及他们这一代人在时代变迁中的坎坷经历和家国情怀,也是作为晚辈的我们不一定能够真正理解的。他们回忆起50年代来,很像我们的80年代,都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土老五"的《同学录(补记)》中还写到"我们进入角色之初,正值祖国发展变革的年代,满腔热忱胸怀报国之志。但生活不都是甜蜜的,有的一帆风顺,有了成绩;有的一生坎坷,壮志未酬;更多的默默奉献着,位卑而不敢忘忧国;无论遭遇如何,均以可贵的唐山精神编织着各自金色的梦。我们这一代对事业的追求堪称认真的、尽心尽力的。回首往事,无愧于祖国,无愧于师长,无愧于人民。" 作为交大子女和"土老五"的后人,我虽然年轻的时候就离开父母独自闯世界,但交大基因却深入血脉。几十年兜兜转转,不时会遇到一些与交大有某种亲缘和关系的朋友,真是握手称"世交"、感叹世界小。
民国年间出版的《唐院合刊》中有一篇题为《1947年院庆志盛》的文章,描述了抗战胜利复员后唐山交大第一次校庆的盛况,彼时名为"唐山工学院"。在那次校庆日上,重新确定1930年原交通大学公布的十六字校训为唐山工学院校训并正式公布了1934年所谱作的校歌,那是老爸和他的同学们参加的第一个校庆日。这次交大双甲子校庆则是第七十个了,连日来老爸参加土木学院各种聚会以及五、六十年代学生的谢师宴,他时而挥帽向与会者致意,时而即席发表感言。看到这些坐着轮椅、拄着拐杖、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前辈们——其中最年高的老先生已近百岁,以及七、八十岁的老学生给九十多岁的老老师献花的照片时,真是非常感动、无比敬仰!也许这就是薪火相传的"唐山精神"。昔日的弦歌一堂,曾经的桃李芬芳,七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我今日写下的,不仅仅是老爸一个人的"交大七十年",更是用我这支笨拙的笔,记录下他们那一代人——我的父母、伯伯、叔叔、阿姨们毕生奋斗的一个侧面,献上儿女晚辈的一瓣心香,也许辞不达意、也许言犹未尽。在父辈面前,只有自愧弗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广义地说,"土二代"可以包括所有唐山交大土木人的后代。与其他"二代"们不同的是,父辈留给我们的是终生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也就是交大校训中的十六个字"精勤求学、敦笃励志、果毅力行、忠恕任事"。最后借用1947年那次校庆纪念碑碑文中的最后一段话结束本文"学成致用,千古济济; 猗欤盛哉,母校万祀",并恭祝父老长辈们笑颜永驻、福寿安康!
注 本文中老爸的学术成果、行政任职和社会活动均来自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06年编辑出版的《竢实扬华,桃李春风——西南交通大学教授风采录》(第二卷)的相关文章。
补充图片(2016-9-26):
本文作者范明,系范文田教授爱女,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获理学学士、硕士学位;八十年代后期移居瑞典,获Uppsala大学PhD博士学位,在瑞典不同大学任教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