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专访:56级桥隧系两大班长
艾莉专访:56级桥隧系 “两大班长”
文/艾莉(修正版)
# 【作者简介】艾莉,89年毕业于西南交通大学政治理论专业,现工作于母校土木工程学院。曾在德国学习生活7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的作品有:《莱茵三色》、《汶川震撼》、《那年那月那些事》;合编的著作有:《当祖国召唤的时候》;其中《那年那月那些事》一书已被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近期完成的作品有:《踏遍青山人未老》。
2012年10月,我有幸见到了王梦恕院士和胡正民老校长。他俩给我上了一堂“交大桥隧历史课”,终生难忘。
直奔主题
王院士:今天破例,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绝对回答,谁让我见到了胡班长了呢!今天高兴。我和胡班长(胡校长)是同学加兄弟。我俩同年同月同日入学,同年同月同日毕业,都是1956级交大桥梁隧道系的学生,我是隧道班班长,他是桥梁班班长,我们都是交大人,都和铁路有缘。
胡校长:当时桥隧系两大班长可是学校的名人。
王院士:我们56级隧道班53人,毕业49人,肄业4人,我们班名人多,像崔之鉴等。我在校的学号是63782,当时班上同学的学号都是跳跃性的,没有连号。
胡校长:桥梁班也是,当时班级64人,毕业61人,肄业3人,我的学号60787,这是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交大号”。
王院士:后来,我们班有几个读了研究生,我、叶复华、彭长生,当时64届研究生全校招的不多,我们班就有“三大员”。
胡班长:当年考研很轰动,他班特牛,都是王班长带的好头。
王院士: 交大桥梁隧道专业虽然是1952年成立的,但在1930年的课程设置里就有了《隧道学》
,可见当时的学习内容就已经重视这个学科了。当时隧道专业的学科带头人是高渠清教授,另外还有沈智扬教授、麦倜曾助教等。隧道专业的教材是由沈智扬教授负责,麦倜曾、孙经曙、关宝树、杨茂林等老师合译的苏联M.N.丹都洛夫的教材,共三册。我们入学就有好消息,高教部通知:自1956-1957年度入学新生起,开始改为五年制。当时学习苏联,考虑到学生负荷太重,高教部发出了一个减轻学生学习负担过重问题的指示,于是我们延长了一年,成为了共和国建立以来第一批五年制的铁道、桥梁、隧道专业的大学生。我们比其他大学生优越,1956级之前工科大学都是四年,我们五年,多一年学习时间,那时的人都渴望学习。那个时期我们隧道专业很特殊,第一批招收五年制大学生;第一次开始试做毕业论文设计。
1956年隧道专业第一次开始试做毕业论文设计工作,由老师开始试做并进行答辩。那年2月25日,考试是由毕业设计考试委员会主席铁道部第四工程局欧阳诚工程师主持的,他是我校校友;苏联专家雅科列夫担任顾问。答辩人是隧道组的年轻老师麦倜曾,答辩的题目是《山岭铁路隧道的设计和施工》。答辩后,主席宣布答辩成绩优秀(5分),全场一片掌声。答辩结束后,苏联专家雅科列夫主动向答辩者表示祝贺。
我们一年级开始,专业课有的由苏联专家讲授。苏联专家纳乌莫夫1956年8月至1958年8月在唐院工作,讲授《山岭隧道》、《水底隧道》、《地下铁道》等课程。
胡校长:我们大二时,学术气氛很浓,经常有报告会,主要是请外国专家讲,像校外的苏联专家西林工程师讲武汉大桥施工经验;波兰专家贝涅克教授讲预应力钢结构。这些报告会学生很感兴趣,不用召集没有一个不去听的;成都铁路局也派人来参加。那时本校的苏联专家雅科夫列夫、纳乌莫夫、包布利可夫等也经常举行报告会。
王院士:大三一开学,学校成立了勘测设计总队,成员由铁道系和桥隧系的部分师生组成。我们班大部分同学也在其中锻炼,勘测队刚成立就承担了勘测任务。当年的6月,我国第一批完整的水底隧道及地下铁道毕业设计进行答辩。由苏联专家纳乌莫夫副教授和王竹亭、杨耀乾、张万久、高渠清等教授以及孙经曙、麦倜曾等讲师组成的答辩委员会,答辩者以优良的成绩通过了这次答辩。当时地下铁道和水底隧道在我国还是一项新的技术工程,处在筹建规划方案比较的阶段,所以这批毕业设计的意义显得更加重要。
胡校长:王院士是我校隧道专业第一批学生,要不是因为一次实习隧道塌方的冲击,他可能会选择读桥梁专业,因为我知道当桥梁专家是他的理想。
王院士:是的,上世纪50年代,隧道及地下工程在我国属于一个刚刚发展起来的学科。然而因为一次事故,我选择了隧道专业,做出了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那是大三时,学校组织去成昆铁路认识实习。我和我的同学,包括越南留学生参加了。我们驱车加步行,艰难的到了一个隧道工地,工地远离村庄、集市,没有路,生活条件异常艰苦。我们在工地技术人员的带领下进入了隧道。进洞一看,真是胆战心惊,施工技术原始落后,简陋得不能再简陋,3公里多长的隧道,施工现场就是用木杆支撑,进洞的木柱子密密麻麻竖着,乱七八糟,灯光也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洞内采用小断面开挖,人工打眼后进行爆破,爆破后的岩壁呲牙咧嘴,因为那时不懂光面爆破。看起来洞壁岩石摇摇欲坠,石头随时可能落下来。洞壁与洞顶更是犬牙交错,支离破碎,岩缝渗水严重,滴滴答答不停,危险无处不在。如果木支撑不及时,就会出现塌方事故,岌岌可危。材料都是工人肩背人扛,劳动强度很大。到隧道工地的第三天,施工时天崩地裂,掌子面出现大面积塌方,我的同窗好友——一位越南留学生的一条腿也被砸断。
那次大塌方是在夜里,休班的工人都在睡觉,当时有人大喊:出事了,塌方了,赶快起来抢救。学生也跑去了。只见陆续从隧道抬出来几个人,其实就是尸体,一数是八个人的尸体,而且尸骨未寒。他们哪里还有人形,就是血和土混合的柱体,惨不忍睹。随之赶来的死难者家属嚎啕大哭,当时在场的不少男子汉都泣不成声,那场面非常惨烈。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转眼就不会喘气了,活着的人都无法接受,特别是哪些工友,命运相同,下一个倒下的不知是谁?无法预知,因为危险随时存在。早就听说成昆线平均一百米死一个人,所以在成昆线每个车站都可以看到烈士墓碑,是长眠着的铁道卫士。当时我就思考,铁路隧道的建设和发展,要以这么多的铁路人之死为代价,未免太残酷,这哪里是在铺路,这是在用鲜血浇灌路。
我心灵被震撼着,我们是未来的工程师,不应该让我们的工友永远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工作?这样能建成像苏联专家所介绍的先进隧道工程吗?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研究隧道的施工技术,建现代化的隧道,科学修建,少伤人少死人。于是
我毅然做出选择,下定决心攻读隧道专业,投身隧道事业,让我们这一代土木人实现中国隧道建设“零死亡”的目标
。这一选择改变了我来唐院的初衷,我本是冲着茅以升这位世界级的桥梁专家在唐院任校长来攻读桥梁的,我以前也是学桥梁干桥梁的,但这次大塌方的经历改变了我的想法: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我天生不信邪,骨子里不服输,外国人能做到的,中国人也一定能。于是我坚决地选择隧道专业,同时我也预感到,这就意味着我的人生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和更大的责任。
当时的唐院,桥梁和隧道同属一个专业,入学的时候桥隧不分,四年级开始分专业,桥梁是大热门,报桥梁班的人多,报隧道班的人少,我坚决带头报隧道班,还带头影响了一批人。当时隧道工程很多都是军事工程,所以要求隧道专业的人必须出身好,于是用这种办法调整过来一批人学隧道,我当隧道班班长。
唐院有许多名师,更难得的是还有纳乌莫夫等苏联专家。外国专家的学识很让学生倾慕,虽然他们在唐院讲课的时间很少,但却和学生的感情很深,他们会尽量安排时间多上课。苏联专家们的讲座,我一堂课也没落下,这使我在学业上有了很大的提升与飞跃。
1961年,毕业分配时我强烈要求到坚苦的地方去,到铁路施工的第一线去,因为那里是最迫切需要技术提高的地方。我想早一天改变工人危险的工作环境,不让他们付出血甚至生命的代价。
可是刚到铁路工地不久,我便收到一封家书,是大姐写来的,她在信中说:“高渠清教授四处在找你,要你赶紧回学校,有紧要的事情。”当时毕业离校时,高渠清教授出差,我给老师留下了一封告别信,就匆匆赶到铁路工地报到了。高教授找我,一定是急事,不敢怠慢,我马上登上了回母校的列车。赶到学校才知道真相:原来,高教授在考察时,深感我国铁路施工技术与国外的差距,他直言上书国务院,要缩短我国与国外的差距必须培养一批高尖技术人才,中国必须要有自己的隧道专业的研究生。国务院采纳了这样的建议,允许唐山铁道学院第一批招收隧道专业研究生。高教授把我列入人选的第一位,作为他重点培养的对象。这太突然了,我就没想过要读研究生,因为我的志向就是到艰苦的施工第一线去,去改变落后的施工技术,不让工人流血牺牲。高教授明白我的想法,他要用“手段”找到我、说服我。情急之下,高教授找到我家的地址,给我的大姐写了信,他知道我最听大姐的话。他在信里告诉了我大姐,读研究生继续深造,对我本人和祖国未来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大姐写信给我,连用了三个“务必”要我回到唐山铁道学院。
我和高教授谈起了工地:
我说:“高教授,如果您到了工地,您进了隧道,您看到现在隧道施工的掌子面,您不会叫我回来,因为那儿太需要技术了。”
高教授:“正是因为我知道那儿太需要技术,所以才让你回来报考研究生。你知道吗?在国外人家早就在使用四臂液压台车了,早就使用光面爆破了,而我们国家呢,我们的技术整整落后国外30多年啦。”
我说:“所以,我们这些大学生就要到施工第一线去。”
高教授:“去干吗?你会操作液压台车吗?你能将隧道爆破后洞子光洁得与设计中一样的形状吗?磨斧头的时间绝不会耽误你砍柴。我们国家现在当然需要工人,但更需要技术,是国外先进的施工技术,而你现在到施工第一线去,充其量不过是一名技术好的工人,你现在的知识不能改变落后的生产技术,更不要说生产条件和环境。”
……
高教授拿出国外珍贵图片资料给我看,我一看惊呆了:一条条金碧辉煌的隧道就像一座座雄伟的地下宫殿,而那些刚爆破完后的隧道壁上如刀切豆腐一般整齐,一个个炮眼的残痕清晰可见,全隧道没有一根木支撑,偶尔有些地方有炮眼残痕也是用混凝土喷射封闭,工人的施工安全充分得到了保障。这一张张图片太精美了,没有想到在炸药与岩石这对极其强烈对抗的两种物质中也能诞生出漂亮而准确的轮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学肤浅,才知道知识改变命运。
我清醒了,迫切地说:“我要继续深造学习。高教授,我报考您的研究生……”
高教授:“那行。但是,想考研究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今年报考的人很多,我这儿有复习资料你先拿回去复习。”经过一个多月的拼搏,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高渠清教授的研究生。
高教授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他会为你解决后顾之忧,让你一心扑在学业上,他知道我的家境不富裕,于是为我申请了国家奖学金,每月40元。
胡校长:唐院,素以教学严谨而闻名,考试也是采用淘汰制,大学期间和我一起入学的有180人,到毕业时仅剩下100人左右,一门不及格补考,补考还不及格就留班。王梦恕那个班因理论力学不及格而留级的有12人,占全班的l/3。严谨的学风,严格的规定使不少同学中途退学和留级。
王梦恕:在研究生班里,这样的规定更为严格,我们那一年招收全校各系入学的研究生有三十几人,毕业时只有十几人。学校规定读研期间,基础课和专业课一门不及格就被淘汰,外语不及格只准补考一次。压力和苦行僧般的生活使一些研究生知难而退,按大学毕业安排了工作。
胡校长:我见证了他刻苦研读的艰辛过程。在那紧张而且淘汰率很高的教学体制下,三年半的时间里王梦恕心无旁骛地读完了地下工程结构和施工的全部课程,完成了研究生论文及答辩。正是这三年多的苦心研读,为他以后在大瑶山隧道采用全新的设计施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院士:新中国成立后,我国的铁路建设进入了新的发展时期。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建设的凉风垭隧道(川黔铁路),长度4270米,于1959年6月贯通,该隧道首次采用平行导坑和巷道式通风,为长隧道施工积累了很宝贵的经验;60年代至80年代修建的驿马岭隧道(京原铁路),全长7032米,
1969年10月竣工,它是这一时期修建的最长隧道。1964年西南大三线建设,川黔、贵昆、成昆三线全面复工。这些铁路隧道比例大,开工隧道数量猛增,迎来了隧道建设的大发展。成昆铁路工程浩大,举世瞩目,全线共有425座隧道,沙木拉达隧道全长6379米,为成昆铁路最长与最高的隧道。关村坝隧道全长6107米,为成昆铁路第二长隧道;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衡广铁路复线的大瑶山双线隧道是这一时期最典型的代表,隧道全长14295米,于1987年建成。这是我国20世纪最长的双线铁路隧道,名列世界第十。
大瑶山隧道实现了大断面施工,并逐渐成为我国长大隧道的修建模式,成为我国隧道修建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该成果1992年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
进入90年,我国隧道修建技术达到了新的水平,已与世界接轨。这一时期的标志性工程是秦岭隧道(西康铁路),全长18460米。在该隧道施工中,采用了目前最先进的全断面隧道掘进机技术,即TB技术。以该隧道技术的发展为代表,证明了我国隧道修建技术已达到世界先进水平,这是一个新的里程碑。近年来,随着我国高等级公路和高速公路建设的兴起,公路隧道的建设速度也很快,像二滩水电站的水工隧洞、南京长江隧道。铁路隧道,狮子洋隧道(深港铁路)被定义为世界上目标难度值最大的水下隧道、国内最长标准最高的水下隧道、国内盾构一次性单机推进最长的水下隧道、中国铁路第一条水下大直径泥水平衡盾构圆形隧道,工程规模大、设计标准高、涉及工法多,经济和技术意义重大。
我在大瑶山隧道建设时,遇到的问题许多都是开创性的。14公里长的隧道全国就没修过,还是双线隧道,跨度太大,很多人想都不敢想。这样的隧道,技术含量非常高,老方法施工肯定不行,要用新的方法修建。我申请做个实验段,于是在大山旁边找了一个类似大瑶山隧道地质情况的雷公涧隧道,进行这个实验。试验成功了,按照原来的施工设计,大瑶山隧道8年工期,突破传统的施工方法,采用新技术方法施工,仅用了6年半建成,给国家创造了很大的财富,更重要的是,新技术方法施工事故减少了,基本在整个施工过程中,没有因为塌方砸死过人,也很少塌方,这个施工方法改变了以往100多年的历史,被称为中国隧道工程的第三里程碑。大瑶山隧道的成功,也是我本人挑战自我的一次重大跨越。后来转战大秦线军都山隧道,这个隧道设计复杂,大跨、软土、有水、浅埋、上有民房,我和我的研究小组先后完成了7项配套技术,攻克14个技术难关。
我们提出的“浅埋暗挖法”,在北京地铁复兴门折返线整个工程比“大揭盖”方案节省资金1亿多元,这项成果后来被命名为“北京地铁浅埋暗挖法”。如今,这项技术始终处于世界前列,成功开启了地铁的新时代。
胡校长:了不起!中国隧道人!他们是令人敬仰的中国建设者,也是值得我骄傲的老同学。
……
今年,母校120周年校庆,56级桥梁、隧道、工民建、数学班校友要来母校参加校庆庆典,我将会再次见到56级桥隧系的“两大班长”,到时请他们继续给我这个学生讲交大历史第二课、第三课……
2016年5月